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岑寂中杜仲的鼾声渐起,九鲤往西屋里伸长了脖子张望,见他四仰八叉睡在褥垫上,被子乱堆在一边,这样冷的天不睡病才怪,她垫着脚,轻声进去替他将被子拽好。
庾祺默然看着她的举动,想到来前老太太的话,说到南京城也好,兴许能碰见户顶好人家,拣得个品貌皆佳的人,正好将九鲤的亲事定下来。
他虽是二十八的年纪,却没成过亲,做长辈终归差些意思,不如老太太想得周到。他从没打算过九鲤的婚事,总觉得这事远得没影,她长大得也真是让人措手不及。
此刻要打算起来,又觉得恍惚,谁会配得上她?
少顷九鲤走出来,顺手带上那碧纱橱的门,掣去脑袋上的幞头,走到旁边看庾祺开药方。
都是一样的病,却分轻重缓急,开了好几张方子,怪不得那厨房里煎药的炉子有那么多。他一贯用药用得鬼僻精妙,自成一派,更兼他虽给人治病,却从不发善心,所以人也恨称他“怪医”。
“您到底为什么要答应赵侍郎来治这病?”
庾祺道:“不是你缠着一定要来的?”
九鲤搁下方子,两手撑着桌沿弯下身去,“我是缠着要来,可您一向不和当官的打交道,怎么偏和这位赵侍郎扯不清?还肯听他的劝——难道您和他从前就认得?”
纸上坠着着她丝丝缕缕的长发,和那些同样墨黑的横竖撇捺勾缠不清,使他没由来有点烦躁,抬起冷眼,“你问这些做什么?”
“随口问问嚜。”她也赌气,直起腰,头发像片帘子又撩开,放出后面的烛光,乍地又使人不惯这亮。
庾祺叹了口气,“从前我给他母亲治过病,你又不是不知道。”
还是三年前的事,那赵侍郎怕惊动地方官,隐姓埋名携家眷回乡祭祖,路过庾家所居的庄子上,可巧赵母突发恶疾,赵侍郎谎称是过路的乡绅,又出得起银子,庾祺便替他母亲看了病。
原以为从此再无瓜葛,谁知今年元夕,赵侍郎竟又寻到庄子上,道明了身份,说明了来意,并许下诊资黄金百两。
按从前微时,庾祺免不得会为这百两黄金动心,可今时今日他们庾家早已衣食无忧,庾祺何必同他惯来厌烦的官场打交道?
九鲤原只半信这话,见庾祺态度软化肯多说这么一句,她少不得顺着杆子往上爬,“我是说比三年前还要从前,是不是你们就认识?那他是不是也认得我爹娘?”
沉默中,庾祺面色渐冷,走去拉开一扇门,“你若非得要找你的爹娘,就自去找吧。”
他一向最烦她追问父母之事,九鲤从前想,她该不会是他拐来的?可细思量也不像,向来拐子拐丫头,都有个脱手的时候,谁会拼死拼活只为挣出份家业养她成人?
何况那朦胧记忆中,虽跟着他流离过一段日子,却不曾挨饿受冻,是他自己挨饿受冻来保全着她。
门外夜雨濛濛,那雨丝尽处,是无边无际的黑暗,她朝那暗中望进去,忽然鼻子一酸,想哭,却极要面子,狠堵着口气梗起脖子来,大有“走就走”的架势。
这样吵也不是头一回,她知道他不可能真放她走,他也知道她不会真走,那微弱的雨烟冻住了似的,僵持过去那么片刻,他又把门阖上了,仍旧往椅前走,走到她背后,无声无息地笑了一下。
他坐下来,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,“哪里来的有什么要紧?要紧是你一辈子都是庾家的人。”
九鲤没急着转身,倒记得先把眼泪憋回去,暗里笑了笑,这才撇着嘴回头。
次日天刚蒙蒙亮,庾祺先已起身,欲出门会同各位大夫往各屋瞧看病人,走前特地踅进东面碧纱橱内,蒙瞳中一看那架子床上,九鲤和杜仲一样,也是睡没睡相,身上的衣裳没解,被子有一半在床下坠着,只勉强盖住她一条腿,另一条腿则大喇喇地弯摆在外头。
庾祺轻叹了口气,捡起被子来替她盖全。待要走,倏地枕上一对眼睛在半黑暗中亮晶晶地闪动着,像月色里水的波光。
“你倒是哪里都睡得。”他半是严肃半是笑。
大概是幼年时跟着他辗转得惯了,客店栈房,城荒破庙好像都是睡过的。不过那些回忆都只像半昏中的影子,隐隐绰绰的,但他怀抱里的温度她倒还印象深刻,十四五岁的清瘦少年,骨头虽然硬,却分外暖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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